解构潘金莲——兼论北宋晚期的社会状态
少女如花,而爱情便是这花中的蜜。青春,是爱的鲜花盛放的季节。被爱情美化了的青春,是人生春天里最真挚的情感。然而,在潘金莲生活的时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伦理纲常和道德规范甚嚣于尘世。爱与情只能埋藏在青年男女们的心底,只能成为梦中的幻影。
故事中的主角潘金莲,自幼家境贫寒,卖给清河县某土豪家做使唤丫头。女大十八变,可小潘金莲偏偏变成了如花似玉的小美人儿。无论什么时候,年轻且有姿色便是女人最大的资本。果然,土豪老爷要收她为妾。但出人意料的是,潘金莲将此事告诉了土豪的原配,表示不肯依从。
此节点对故事的发展至关重要。
土豪遂“以此恨记于心,却倒赔些房奁,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水浒传·第二十四回》)。于是,在土豪幸灾乐祸的嘲讽中,在街坊邻里各种异样的眼神下,潘金莲被迫同“身不满五尺,面目生得狰狞,头脑可笑”(同上)并人送外号“三寸丁谷树皮”(同上)的武大郎交集在了一起,并结为连理。
人性的龌龊和卑鄙于此时此刻,暴露地淋漓尽致。
美与丑的结合,造就了这对人世间本最不般配的两个人和这桩最不相称的婚姻,从开始就注定结局是一场悲剧。潘金莲完成了由少女向少妇的蜕变,这一过程虽短暂,却痛得刻骨铭心。身体上的痛,内心深处的痛,各种交织在一起形成的痛。只有痛,并没有丁点儿快感,丁点儿欢乐。
如果说癞蛤蟆欲吃天鹅肉是人们的异想开天,那么娶到了潘金莲的武大就是在暴殄天物。武大郎自打“娶得那妇人之后,清河县里有几个奸诈的浮浪子弟们,却来他家里薅恼”(同上),而且武大“人物猥獕,不会风流”(同上),所以“这一班人不时间在门前叫道:‘好一块羊肉,倒落在狗口里’”(同上)。
面对这伙人的频频骚扰以及街坊们的风言流语,武大选择了沉默。沉默在这里并不是金子,而是懦弱的体现。一个人老实过了头,便是懦弱。生得丑陋矮小不是武大的错,但无论于性格上、心理上,他都表现不出一个男人该有的力度来。老实人虽然懦弱,但并不表示不会生气,老实人往往喜欢生闷气。清河县待不下去了,无可奈何的武大携新婚娇妻举家搬离,来到了阳谷县。
在潘金莲的内心世界,时常梦幻与现实交替出现,以致于她无法分辨清楚。她时而生活在现实里,时而生活在梦幻中,而梦幻更加剧着她在现实中的痛楚,最终还是使她回到了现实。她出于对武大的同情,并联想到世间那些更为不幸之人,开始了一段在恶作剧中建立起来的“家”的经营。
潘金莲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家庭主妇,过着无声无息的日子。虽然已为人妻,但她在青葱年少的岁月里还不曾爱过,留下的只有苦和痛,怨和恨。正值妙龄的她尚处在鲜花初放的年龄阶段,又怎能不钟情于对美好爱情和幸福生活的向往呢?
当潘金莲第一次见到小叔子武松时,一见钟情这个词用在此处,至为贴切。书中描写潘金莲当即寻思道:
武松与他是嫡亲一母兄弟,他又生得这般长大。我嫁得这等一个,也不枉了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树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真恁地晦气!据着武松,大虫也吃他打了,他必然好气力。说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不想这段因缘却在这里!(同上)
武松是何等的英雄好汉,若是真做出“那等败坏风俗没人伦的猪狗”(同上)的苟且之事,不仅水浒的作者不同意,我们读者更不会同意。故而,天不欲武松遂潘金莲之心意,但仍会为她另寻他缘。
于是,一柄小小的竹竿,引发了潘金莲同西门庆之间不期然的邂逅。孤寂难耐的潘金莲望着窗外这个风流倜傥令她心动不已的粉面男人,晕红的脸颊上流露出在梦境中才有的欣喜和欢心。其实,西门庆更是早已在武家的窗下泛动着充满欲火的目光。
经开茶水铺王婆的撮合设局,潘金莲再一次同西门庆相遇。西门庆席间假借捡箸时进行试探,甫一碰到她的玉足,潘金莲登时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有心,奴亦有意。你真个要勾搭我?”(同上)
烈火干柴,一触即燃。两人紧紧相拥,急促而又贪婪的亲吻宛如火烫一般,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快感瞬间传遍了潘金莲的每一寸肌肤。她闭上双眸,用心品尝着这妙不可言的激情。她的心脏杂乱无章地跳着,身体颤动,波涛汹涌似的眩晕促使她不住的呻吟……西门庆无力地躺在榻上喘息,潘金莲的眼中却流着泪水。
这是激情过后的泪,更是夹杂着感激的泪,她由衷地感激这个男人,使她享受到了作为一个女人真正的东西。
“金莲心爱西门庆,淫荡春心不自由”(同上),潘金莲要的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满足,更多的是渴望收获爱情。至少在她看来,西门庆就是她今后爱的那个男人和她梦寐以求的爱情归宿。
二人尽情地享受鱼水之欢,如胶似漆,而武大的存在成了潘金莲厮守私情的最大障碍。于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坐落在那条狭长幽深巷子里的武家,病重的武大卧于榻上,突然一双捧着一个粗瓷碗的纤手颤颤巍巍的出现了……这碗治病的药凝固了时间,武大的生命也随之结束。
在一个以杀人放火为标志的社会,制造罪恶的人为所欲为,却逍遥自在。弱势群体和无辜的民众却总是由于现实的逼迫,同样被不断地推向罪恶的深渊。哭泣和悲伤是无济于事的,这就犹如烂了的橙子,外表尚色泽光亮,剥开时,里头尽是腐坏的黑泥。当社会状态已然糟糕透顶,大家亦对其失望透顶之时,英雄横空出世了。“英雄”群体的频频涌现往往是生活在这一社会的民众极度无助时的反映。于是,作为英雄的代表——武松,在通过合法途径讨回公道未果后,怒杀嫂子潘金莲,并斗杀了西门庆,为兄报仇,替天行了道。
如果说处于北宋社会最底层的武大最值得人们同情,那么几百年以来,被牢牢打上淫荡无耻又狠毒杀夫标签的潘金莲同样处于社会的最底层,她的社会地位甚至要远低于武大。纳娶潘金莲之事,武大不是被迫,而是乐于接受的。武大为人老实,甚至懦弱无能,但他却不是个傻子。
书中本回开头的情节十分值得推敲,当日武大在县前街上认出了武松,张口便道:“武都头,你今日发迹了,如何不看觑我则个。”(同上)一年多前,武松因误以为打人致死逃离了清河县。面对许久不曾相聚的弟弟,面对着弟弟的背影,武大第一句话不是嘘寒问暖,而是讲得如此不咸不淡。武大继续说道:“二哥,你去了许多时,如何不寄封书来与我?我又怨你,又想你。”(同上)接下来,武大说明了对弟弟既怨又想的原由:
我怨你时,当初你在清河县里,要便吃醉酒了,和人相打,如常吃官司,叫我要便随衙听候,不曾有一个月净办,常叫我受苦,这个便是怨你处。想你时,我近来取得一个老小,清河县人不怯气,都来相欺负,没人做主。你在家时,谁敢来放个屁?……因此便是想你处。
言语之间虽是数落弟弟之意,但作为骨肉至亲,往往是爱之深,责之切,越是如此,越能体现对弟弟的关心,这也符合中国人传统的伦理文化。
但这只是表象。
武大的怨是因为武松在家时,常醉酒闹事打斗,会牵连到自己受苦;武大的想则因为武松不在家时,无人保护自己,会受到他人的欺凌。那么,这番对武松怨和想的话就不能用一般骨肉至亲间的指责来解释,而是句句都着眼于武大自己身上。比起弟弟武松来,武大更为关心的是自己的个人利益和安危。所以,武大并不傻。
可以说,潘金莲作为独立个体,自始至终没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力,包括家庭背景,包括成长环境,包括个人感情的追求,包括终生幸福的选择。直到遇到武松,遇到西门庆,潘金莲在主动追求爱的道路上同时也断送了自己的生命。
如果说武松是被逼出来的英雄,那么被武松所杀的西门庆这个素日作恶多端又害人性命的色鬼当然死有余辜。而值得思考的是,西门庆未发迹前不过“只是阳谷县一个破落户”(同上) ,仗着“专在县里管些公事”(同上),实际就是官商勾结。西门庆替官府经营若干生意,充当权力者横征暴敛、搜刮民脂民膏的爪牙。当其命丧于狮子楼街头,于官府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只是重新物色一人罢了,而西门庆这种人在当时的社会里并不缺乏。
无论是所谓的强势群体还是弱势群体,生活在北宋晚期那样的一个社会状态下,人们都先天的带有某种悲剧性,只不过这种悲剧反映在不同的社会群体间有其各自的表现特征而已。
注:此小文初写于2010年7月25日。时节如流,至此次补充修订,不觉近十年矣。